2005年1月20日星期四

赵常青:魂兮归来!——深切悼念赵公紫阳先生

(本文首发于《民主中国》2010.1.17.)

作者按  本文是我2005年元月20日在渭南监狱所作,在这赵公逝世五周年的日子,特将此文刊出,以志纪念!



赵紫阳先生逝世了!

元月18日晚有人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先生于05.1.17.逝世)并将之悄悄告诉了我。我的心里十分震惊,好几天以来,我的心情感到特别的沉重和疼痛。甚至动笔的现在我觉得自己的双眼滚动着痛心的泪水……

赵公呀,您怎么会现在就走人呢?怎么会在我还在蹲监狱的时候就走人呢?我没有办法去到北京为您献上我的小白花……先生呀,我只能用自己能写出来的有限文字来表达我无上的敬意和无尽的追念!我祈祷我主上帝保佑您的灵魂,保佑您能获得天国的荣光和宁静。

Amn!

(一)

先生,我对您最早的了解应该是在您当总理的时候。当时我大概在上初一,因为我也姓“赵”,因而为“赵”姓人家出了一个大总理而感到自豪。记得有一次和班上几个小同学“抬杠”的时候,姓李的同学说他们李姓历史上有个大人物叫“李世民”,一个姓周的同学说周姓有个“周恩来”,我也不甘示弱,说:“我们‘赵’姓历史上也有大人物呢,你们知道百家姓第一姓为什么是‘赵’吗?就因为宋朝开国皇帝是赵匡胤,这个人厉害得很呢,一杯酒就把将军们的兵权解除了。赵姓不仅出皇帝,还出了个大将军赵子龙呢,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国家总理也姓‘赵’呢!”……

当然,先生,这些都是少年时代的抬杠游戏(但当时您当总理确实在我的心中引起过自豪感),当您在天国散步的时候,您是否会为我彼时的孩子气而感到好笑呢?

(二)

我上初中的时候,正是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广大农村由试验而向全国推广的时候。我家住在秦巴山区的偏僻乡村,分了很多的地。记得在承包土地前的生产队时期,我家老为“缺粮户”,每到一年春天青黄不接时,全家(乃至全村)都面临着饥饿的威胁,因而我小学放学后的经常性任务就是和妹妹背着筐子到山坡上去寻野菜,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要以菜糊糊为主食——唉,吃不饱的滋味真是很难受的!

但是,土地承包后,我家均把所分土地当自留地耕种,不用怀疑,粮食打得多起来了,吃饱是没有问题了。等我上初中时,除了在学校每天吃两顿玉米粥外,我母亲还会为我烙上五、六个面饼让我当“干粮”吃——但要放在生产队大集体时期,就不会有那种香喷喷的面饼了。正因此,我对农村土地承包制是很感恩的。后来听说这个承包制是您在四川当省委书记时首先在四川试验推广的,且有“要吃粮,找紫阳”的民谚在乡间流传。在此情况下,那个在乡村中学读书的孩子对您(和小平)是充满了好感的,若不是您的改革试验,上中学的我肯定会继续饿肚子的。因此,现在请允许蹲在监狱中的我以二十多年前的孩子口气向您真诚的说一声——

谢谢了,先生!

多谢了!先生!

(三)

1985年9月我有幸到我们县中读书了。

86年底合肥、南京、上海、杭州等地发生了寻求自由与民主的学潮。我当时虽然身处高二,但我还未能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我以一个共青团员的身份相信老师的说教,相信教科书的说教,因而我还积极响应政治老师的号召,写文章批判自由化的代表人物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等人。对于中共中央处理耀邦先生并升任您为总书记,我当时相信是正确的(就如我当时相信共产党是正确的一样),1987年10月十三大召开后,我作为即将面临高考的学生,还把您做的政治报告当做必须牢记的时事政治反复择其要点加以诵记——我到现在还能记得您在报告中所作的有关“政治体制改革”的要点,如要“党政分开”、“政企分开”、“建立社会协商对话制度”等。

当然我彼时只是把其当做“作业”一样完成的,我对您的认识并没有超越别的同学对您的认识,当然也不会因为您从总理升到总书记的位置上而再去向别的同学做孩子式的心理炫耀了——因为当时我已经是十八岁的成人了。

(四)

1988年9月,我被录取到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读书。

通过收音机中的外电报道,我了解到在如何管理这个国家的问题上,您和邓小平、陈云及李鹏等人是有分歧的,但当时由于各种因素的作用,我已经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既往的世界观和政治人生观。审视的结果是有关共产主义的价值体系开始在我心中动摇崩溃。我迅速地接受了有关民主与自由的价值观,这样我便改变了自己原来对86年冬那场自由化学潮的看法。方励之等人成为我心目中的精神导师,同时,我对87年元月被赶下台的胡耀邦开始深表敬意和同情,由于这份敬意和同情我开始对您和邓小平怀有某种敌意和不满,逻辑很简单——因为耀邦先生被赶下台后,是您坐在了他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总书记),耀邦既然是因为放任自由化而被赶下台的,您的上升只能说明您对自由化思潮是持敌视和打压立场的!

于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开始拉大……!

(五)

89年4月中旬,耀邦先生突然辞世,引发了全国性的悼念活动,而我作为学生中最为积极的悼念者之一,自然借助悼念活动对邓小平、李鹏以及您本人发出了最强烈的抗议!

悼念活动结束后,人们转向了争民主、反官倒、反腐败的抗议浪潮中。我也积极参与其中并将矛头指向了邓小平、李鹏和您身上。特别是当时盛行的“官倒”腐败行为已经引起了广大民众的强烈不满,而民间传闻中的倒卖“黄河”牌彩电的丑闻则和您的家人有关系,这更增加了我对您的不满。而到了4月29日晚上袁木、何东昌两个老官僚与北京部分学生对话时,一个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则突然出示了一本封面为您打高尔夫球的杂志,这让我十分生气,在此后将近两周的时间内我简直把您和邓小平当作了中国腐败专制势力的总代表!

(六)

但是奇迹发生了!

1989年5月16日您在会见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先生时面对电视机和全世界观众,象《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勇敢地说出了大家其实都知道的中国政治生活的真相——一切都还要请邓小平掌舵!(这可是中国政治生活中的“天”字第一号秘密呵——尽管这个“秘密”是家喻户晓的)!

接着您于5月19日去到天安门广场看望了绝食情愿的学生,您要求学生保重身体,恢复进食,您说:“同学们呀,来日方长,你们应该健康地活着,看到我们中国实现四化的那一天”,您甚至向绝食学生鞠躬并流下了泪水——这是您在全世界最大的广场上,在为民主而请愿抗争的数十万学生和市民面前,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电视观众面前所作的最后公开亮相,您的声音是伟大的人道主义声音,您的关爱的泪水里闪耀的是不朽的人道主义光芒!

更重要的是在强权派决定召开万人大会进行镇压时,您毅然选择了决裂,您不仅拒绝了强权派要您主持大会并做讲话的要求,甚至根本拒绝出席会议!您以自己的伟大行动捍卫了自己的人道主义立场。也因此,您将赢得全世界文明人类的无上敬意!赢得历史和未来的恒久纪念和缅怀!

自然,您那闪烁着人道主义光辉的声音、泪水和行动及一位慈祥老人的面容也永远地结晶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的定格在我年轻的心灵中!

(七)

六四大屠杀后,我被当局送进秦城监狱关押。大概是6月25号前后,我们得到了一张有关十三届四中全会的公报。全会是在6月23-24日召开的,强权派不仅将您赶下总书记的宝座,而且一并撤掉了您的政治局常委、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及中央军委第一副主席的职务……您回到了平民生活,但却丧失了普通公民所能够拥有的相对自由——在软禁状态下,您难以自由会客、难以自由旅行、难以自由言论,甚至连简单的户外娱乐也被当局剥夺殆尽——在强权政治的淫威下,您就这样从1989年煎熬到2005年——呜呼,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剧和不幸啊!

2001年2月我从汉中监狱出狱后,曾给您原来的政治秘书鲍彤先生打过电话,在电话里我曾向鲍彤先生打听您的健康状况并请他代向您问好,遗憾的是鲍老在电话中告诉我——他也无法与您联系,因而也不知道您的情况。2002年11月在我组发的192名持不同政见者致中共十六大的公开信中也曾要求执政当局恢复您的全部公民权,我们在公开信中说:

“为中国的现代化曾作出过巨大努力的赵紫阳先生作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已失去自由十三年多了,这是极不人道和反人类文明的行为,因此,吁请执政党恢复赵紫阳先生作为国家公民的所有权利,还赵紫阳先生以中国公民的所有自由。”

其结果,有关方面不仅置广大民意于不顾,反而将此作为我的一大罪状而将我逮捕入狱——在此情况下,我只能暗自从心里祈祷上苍保佑您身体健康了,我祈祷上帝保佑您能够看到中国实现民主的那一天,然而却没想到您在继耀邦先生带着怅然离开人间的十六年后,也带着深深的怅然离开了您曾生活过八十六年的祖国,离开了人间……

(八)

行文至此,我觉得这篇文章已经写不下去了……

我感到自己的心中充满了悲痛——不仅仅因为身陷囹圄的我无法为您编制一个白色的花环,更因为这个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依然笼罩在一党专制的强权政治之下。执政党对于自己一手制造的六四大悲剧仍然没有一丝一毫忏悔的迹象。诸多持不同政见的民主人士仍然被一次又一次的逮捕入狱。但是正如乌云不可能永远遮挡太阳的光辉一样,中国的强权政治集团也不可能永远的凌驾于亿万人民的头上。虽然您心怀怅然的离去了,但我相信您在89年5月所点燃的人道主义圣火必将历史性地传承于八九“天安门一代”的手上,传承于我们的心上!我们,必将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和奋斗去消解这个强权集团,去重构中国的政治生态,并将您曾生活、奋斗、关怀、热爱的这个国家转变成——

一个伟大的、民主的国度!

一个自由的、法治的国度!

一个人道的、文明的国度!

先生,您,去吧,放心的去吧!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您会在天国的门口看到我们的微笑的,看到中国人民和文明人类的微笑的!

赵常青  2005年元月20日缅怀于陕西省渭南监狱